笔趣阁 > 科幻小说 > 江湖夜雨十年灯 > 第134章 第134章
    金羽闪烁的巨鹏一前一后从云层中钻出,    落在一座不起眼的土山半腰上,蔡昭喜爱的拍拍它的脑袋,“乖,    自己去玩,待会儿叫你哦。”

    另一只全程空载,    也将巨大的脑袋凑过来蹭着蔡昭的小手心,示意她不可厚此薄彼。看它们身形巨大,    神情举止却憨态可掬,饶蔡昭满心愁苦也不禁噗嗤一声。

    “唉,你们这么可爱,    为何你们的主人那么可恶。”蔡昭摇摇头。

    送别两只巨鹏,她循着记忆中的小路缓缓登山,一路上拨开丛丛青黑藤蔓,    终于发现目标山洞就在前方不远处。

    宋郁之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,拔剑在手,    戒备的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刚到洞口,    他就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孩俏生生的站在前面,    当即又惊又喜。

    洞内生着温暖的火堆,一旁还有干粮和清水,樊兴家昏睡在柴草堆上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将仅剩的一颗‘暴雨雷霆’给了我,    就立刻赶了回去,不想后山空空如也。”宋郁之将火堆拨的旺些,“所以,    是慕教主把你救走的么,看来他对你还算真心。”

    “真什么心?他根本没有心!有也是狼心狗肺!咳,别提这烂人了!”蔡昭气不打一处来,“五师兄还是没醒么?我要问他幕后真凶啊!”

    “不,    他已经醒过了,我给他服了药才睡下的,待会儿你自己问他罢。”宋郁之将樊兴家扶起来,掌心贴在他后背上,缓缓输入内力。

    樊兴家喘着气醒过来,睁眼就看见蔡昭,嘴巴一扁,“昭昭,我我…我不是有意的…”

    “打住!”蔡昭伸出一手制止他继续哭,“我只问你,指使你偷夜兰分枝,究竟是师父,还是周伯父?”

    樊兴家神情迷惑:“你在说什么?怎么会是师父,也不是周庄主呀。”

    “?”蔡昭愕然,“那是谁。”

    “是李师伯。”樊兴家羞愧道。

    蔡昭嘴张的老大,眼如铜铃。

    樊兴家低声道:“我们三个离开青阙宗前,李师伯将我叫到一旁,说我们此去广天门,很可能会进入旁边密林中的血沼,血沼中有一种只在夜里绽开的兰花,李师伯让我折一支大带回去——这是本门机密,切不能让广天门与魔教得到风声,所以叫我瞒着你们。”

    北宸六派本就各有利益,魔教更是百年大敌,李文训不愿让这两方知道青阙宗的秘密,樊兴家也能理解。

    “我是真的不知道血沼夜兰关系着魔教的一门邪功啊!”樊兴家急急的哀叫起来,“师兄,师妹,你们要相信我啊!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他,原来是他。”蔡昭喃喃自语,虽然还是有些难受,但得知不是戚云柯周致臻,她心底反而生出一股轻松。

    宋郁之道:“王元敬掌门被杀那夜,你问了所有长辈,记得李师伯说他当时在巡夜。这话倒不算假,只不过他是趁巡夜之机,隔墙刺死了王元敬罢了。”

    蔡昭叹道:“他可藏的真深呀,我一点没看出来!”

    她想起来慕清晏的话——能诱使宋秀之萌发野心,进而计算到宋秀之会一步步杀弟逼父,从而导致广天门大乱的人,必定与宋家交往甚密。李文训,与宋家关系很好吗?

    况且,十几年前六派子弟攻入幽冥篁道那回,李文训也不在其中之列,那他拿什么要挟王元敬?

    宋郁之问:“现在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还能怎么办?赶紧告诉师父和周伯父,揭穿李文训这个小人!”蔡昭不愿多想,盼着快刀斩乱麻。

    宋郁之欣然同意。

    慕清晏重新查看秘密洞窟。

    他首先回到‘禁冢’,发现正面犹如双生子一般的两个洞口前本有一道石门,这堵石门做的甚为精巧,从外面看来形如一块寻常的巨大山石,且坚硬逾常。可惜蔡昭那个不识货的等不及摸索机括开关,就粗暴的劈下一刀摧毁了石门。

    连十三举着火把左看右看,“公子,这回你先进哪个洞口查看?”

    “还是左面。”慕清晏答道。

    师兄们三人对着两头傲娇的金翅巨鹏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蔡昭鼓起满脸笑,柔声哄骗:“乖,低下身子,让我师兄骑上去好不好?他受伤了,不好路途颠簸的……”

    大金高傲的一抬脖子,二金提起翅膀同样用鼻孔看人,拒绝闲杂人等搭乘。

    蔡昭讪讪的转头:“怎么办?它们不听话。”

    宋郁之无奈的摇摇头,“事不宜迟,师妹还是骑上巨鹏先去给师父报信。我带着五师弟顺流而下慢慢走,到时我们在佩琼山庄汇合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蔡昭充满信心的笑起来,“只要告诉了师父和周伯父,他们一定有办法的!”

    慕清晏第二次踏入同一口洞窟,边走边左右查看,还让连十三将沿途洞壁上的油灯一盏盏点燃。他这才发现,所谓的山洞窄处是通道,而宽敞处竟是一间间内室。

    有的摆放了书案笔墨,显是书房;有的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钉锤凿斧,像是制作器具的匠作房;还有布置成歇息用的寝室模样;剩下三两间是不同用途的功房,或设有打坐调息用的圆台,或是练习拳脚刀剑的兵器室……

    慕清晏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,耳畔响起了昨夜的对话。

    ——“聂恒城也是个没用的,慕正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练功识字,设计阴谋诡计,他居然一无所知,难怪最后会上当!”

    ——“不但如此,慕正扬进进出出瀚海山脉,聂恒城居然未曾提防,防备也太松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!”连十三忽的惊呼一声,“这里有人激战过!”

    慕清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——从此处开始,前方的地面与洞壁上布满了打斗的痕迹,脚印,掌风,刀痕,还有撞击形成的圆坑……可见搏命双方皆是一等一的高手。

    如此向前十丈左右,只见前方被山石遮掩住的地方,有一具枯骨斜斜的靠壁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公子你看,有死人!”连十三指着前方。

    慕清晏附身细看。

    这副骨架甚是高大,身高肩宽都与慕清晏差不多。

    人已化作枯骨,但身上绣有繁复金纹的玄色锦袍还能辨认,熟悉的星辰瀚海纹路,正是成伯家传的神针技艺。

    慕清晏小心揭开枯骨的胸前衣襟,一道极深的刀痕从这人右肩斜劈至左腹,刀痕所经的肋骨已被尽数斩断,几乎将整个上半身斜劈开来。

    连十三不住咋舌:“我的老天爷,好生刚猛的刀法!都快把人劈成两半了!”

    枯骨的衣裳里头还穿了一件胸甲,慕清晏取下来细看,发现这副胸甲当中嵌了一面通体玄铁所制的护心镜。他将劈成两半的护心镜合拢,微微凸出的背面,恰好刻了一个古老字体的‘罗’字。

    慕清晏先是一怔,随即记起两年前北宸老祖祭典上罗元英的话。

    当时她怎么说来着——罗家有一面家传的玄铁护心镜,武元英奔赴鼎炉山前,罗元英哀求他穿在身上。

    后来武元英被俘,那面玄铁护心镜自然落入瑶光一系手中。只是瑶光长老旋即死于尹岱与苍寰子之手,他手下的心腹部众大举报复,战况惨烈,也死了个七七八八,所以被俘获的罗家护心镜便无人过问了。

    慕清晏忽想起一事,他在查阅仇长老事迹时曾读到这么一段——仇长老察觉聂恒城性情愈发暴虐无常,他担心慕正明会遭不测,于是从宝库中翻出一幅宝甲,在聂恒城的寿宴上将之送给了慕正明。

    赴宴之人皆是心里透亮,仇长老赠送宝甲只是个筏子,而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提点聂恒城不得伤害慕正明。

    慕清晏拎着陈旧的胸甲,钉在胸腹处的两半玄铁护心镜依然闪着幽幽寒光。

    恍惚间,他仿佛见到了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俊美青年在说话,一个清雅温文,一个桀骜张扬——

    “阿扬,你近来还是少出去罢,聂恒城年纪大了,脾气越来越坏,教中弟子动辄得咎,要是他知道你一直在往外跑,肯定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管我,我有分寸。聂老狗不放过我?哼,是我不会放过他!总有一日,我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还有他手下那些狗,一个也跑不了!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,我不管你在外头做什么,你至少把这副胸甲穿上吧,没准要紧关头能救你一命。你在外头,万事小心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多谢大哥。”

    两半护心镜轻轻撞击,发出叮咚声——慕清晏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他看见连十三一旁张头缩脑,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,便提声道:“我们去另一条山洞密道看看。”

    金翅巨鹏天生厌恶人多之处,蔡昭只好在城外旷野之处落地。

    江南之地山温水暖,虽是隆冬时分也不像瀚海山脉中那么冷的人脑门发麻。

    蔡昭深深吸了口清冷沁润的空气,信步走在石板街上。夜幕已垂,两旁的店铺屋檐下挂着各种式样的纸灯笼,橘色的光线柔软温馨,光是看着就叫人舒坦。

    想到要事在身,她不敢耽搁,急匆匆的穿过人群,从小镇西门出去,绕过平整如镜面的湖泊,佩琼山庄那高华典雅的大门已在眼前。

    蔡昭刚要过去,忽然发现李文训的几个弟子就在门口巡视。

    她心中一动,绕开正门,悄无声息的从侧边高墙上越了过去。借着夜色的遮掩,她根据记忆中的山庄小径,运起轻功,如一朵小小飘飞的花朵,在树梢丛中飞跃穿插。

    慕清晏走完了右面那条山道,里头同样整洞的夜明珠与油灯,也有一模一样的书房内寝匠作房以及功房,只是没有打斗痕迹以及枯骨。

    与左面山道一样,右面山道的出口也在幽冥篁道之外,只是两个出口位于山脚下的不同位置,一东一西,相距甚远。

    从上往下俯瞰,两条山道犹如一个‘八’字,入口紧紧并列在一起,随后逐渐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山,直至出口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这人为何要布置两条一模一样的山道?”连十三如坠云雾中。

    慕清晏答道:“为了修炼时能避人耳目,也为了在聂恒城发现时多一条生路。”

    连十三还是不懂。

    慕清晏神情沉郁,“你设身处地的想想,聂恒城想将你养废,而你不甘于此。瀚海山脉中还有比‘禁冢’更好的地方让你藏起来练功读书么?”

    虽然聂恒城他可以说服别人也说服别人‘天下是有能者居之’,但对着‘禁冢’中的一干亡灵,难免心中不适。是以他不但自己能少来就少来,也不许手下的徒子徒孙靠近这里,以免有所亵渎。

    慕清晏又道:“再者,一旦聂恒城有所察觉,若追杀的人少,他就能像蔡昭似的直接甩脱,若追杀的人多,这双子洞窟也能替他分掉一半追兵。”

    “就为了这么一点侥幸,就花这么大力气生生挖出两条密道来?”连十三咋舌不已,“这得费多大的劲呀,此人可真狠得下心!”

    慕清晏喃喃道:“若我吃过那人吃过的苦,受过那人受过的委屈,怀着那人一样的刻骨仇恨,说不定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。”

    这个人,曾在烈日下汗水淋漓的做苦力,不满十二岁的少年,无依无靠,忍受欺凌白眼,一整日的辛劳只能换取丁点粗粮;

    这个人,也曾为了一个垂死之人的只言片语,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,千里迢迢,甘冒凶险,只为博一个未来。

    他仿佛与这人心意相通。

    他们拥有相同的血脉,相同的身形相貌。有时候,比起父亲的淡泊自守,他似乎更能理解慕正扬的决绝做法。

    周致臻的书房位于一片精致而寂静的乌木小院中,他不喜太多人服侍,常是独自躲在书斋中写字作画。

    蔡昭从浓密的冬松枝叶中跳下来,通过敞开的窗户远远看见周致臻聚精会神的伏案读书。她抿嘴一笑,轻手轻脚的小心上前,想着要吓他一大跳。

    忽的眼风瞟过,她意外看见李文训穿过周致臻身后的槅扇,一步步走向周致臻背后。

    蔡昭心中警铃大作,提气在雕花木栏上重重一蹬,犹如离弦之箭般疾速向书房扑去,脚下接连越过数道栏杆,嘴里同时大喊:“周伯父当心背后!”

    与此同时,她瞥见戚云柯从另一边推门进入书房,当下大喜过望,扒着书房外栏的窗棂大喊:“师父,快去救周伯父,李文训不是好人!”

    她喊这两句话的当口,李文训已经高高跃起,双掌作势凌空拍出。

    周致臻似乎察觉背后有动静,当即起身回转御敌。

    而戚云柯仿佛也听到了蔡昭的呼喊,向前一个长步大飞跃,冲着李文训扑杀过去。

    蔡昭连翻带爬的跳进书房,心里想着戚周二人合力必能胜过李文训。

    说时迟那时快,两道身影在空中飞跃,只听砰的一声,周致臻与李文训四掌相对,两人势均力敌,双双闷哼一声弹开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戚云柯腾跃赶到,蔡昭微笑着看他飞扑向李文训……

    然后,她的笑容凝固了。

    戚云柯重重一掌击打在周致臻背后,周致臻顿时狂喷鲜血,颓然倒地。戚云柯上前一步,单足踏在周致臻胸前,将他踩在地上。

    周致臻口中不断喷出血沫,眼中透着不敢置信:“你,你为何……”

    蔡昭宛如化身冰柱,身不能动,口不能言,全身上下仿佛置身冰窟,透骨刺心的冷,冷到麻木。她无力的靠着窗棂,十根手指紧紧抠入木框,木刺扎进手指,这丝疼痛将她唤醒。

    “师父你在干什么?”她傻傻的。

    “师父你们在干什么?!!”她厉声尖叫,泪水瞬间奔涌。

    戚云柯恍如未闻,右手虚空一抓,悬挂在墙上的佩剑出鞘飞来。

    他持剑指着脚下的周致臻,“就为了你待平殊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当初你若好好待平殊,平殊根本不会离开佩琼山庄。都是你不好,你伤了平殊的心,她才会被慕正扬蛊惑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神出奇冷静,仿佛在说一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,“你和平殊自幼定亲,她已经走了五年,你也该下去陪她了。”

    眼见戚云柯高高挥起长剑,蔡昭尖叫一声扑过去阻止,李文训侧身过来拦截,两人在空中结结实实的对了一掌。

    李文训噔噔蹬连退三步,蔡昭胸口气血翻涌,后背重重撞在墙上,跌落在地上,嘴角沁出一丝血痕。

    戚云柯责怪的看了李文训一眼,“对小孩子出手这么重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李文训一面调息道:“她是蔡平殊养大的,我若不出全力,这会儿败的就是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是。”戚云柯骄傲的微笑,同时轻描淡写的挥下长剑。

    血花飞溅,周致臻被一剑封喉,当场气绝。

    “周伯父!周伯父!”蔡昭捂着胸口跪倒,不敢置信望着眼前的场景。

    她此刻声噎气堵,头晕眼花,仿佛无数只黑色乌鸦扑扇着凶猛的翅膀向她袭来,尖利的喙部啄的她浑身疼痛,血肉淋漓。

    戚云柯丢开长剑,缓缓向蔡昭走来:“昭昭回来了就好,你三师兄和五师兄呢,他们是不是在后头慢慢走?”

    周致臻横尸当地,死不瞑目,淌了满地的血犹冒着热气,他竟能一脸温和慈祥,蔡昭惊恐的连连后退,仿佛不认识这个从小疼爱她的长辈。

    戚云柯道:“昭昭乖,你先回青阙宗休养,等师父把事情都办完了,这天下就是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蔡昭艰难的发出声音:“常家十几口,还有聂喆,孙若水,都是您杀的?”

    戚云柯点头。

    “吕逢春,宋秀之,都是您指使的?”

    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蔡昭目光移向李文训,“王元敬呢,是你杀的?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李文训供认不讳,轻蔑道,“这等卑劣小人,早该碎尸万段了。”

    蔡昭惶惑:“可是你和师父都未曾参与六派攻入幽冥篁道那次战役呀?”

    “是我四师兄看见王元敬往八爪天狱的方向去了。”李文训道,“四师兄回来后跟我提过一嘴,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,直到掌门得知武元英当时正被囚禁在八爪天狱,我们立刻猜到了王元敬见死不救的勾当。”

    戚云柯道:“他们都是该死的人,昭昭不必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爹爹呢?他也该死么?”蔡昭哭道,“悬空庵中那群黑衣人也是你们派去的吧!他们把我爹爹打伤了,还想杀人灭口!”

    “昭昭弄错了,他们只想杀悬空庵的人罢了。”戚云柯道,“打伤你们是为了保护你们,教你们别出来碍手碍脚。如今小春,小枫,还有静远师太,安安分分的待在落英谷,不是很好么。”

    蔡昭回忆起来,那夜的黑衣人发话‘格杀’时,的确是冲着静远师太喊的。若不是她祭出‘暴雨雷霆’,那群黑衣人也没被激出杀性。

    “可是为什么呀?”她心乱如麻,“你们究竟为何要这么做?杀了这么多人!”

    戚云柯像哄她幼时一般:“昭昭乖乖的,师父要做一件大事,总之师父不会害你的,你要听话。”

    李文训不耐烦了,“先把她捉起来,回头你再慢慢教导。”

    戚云柯点头。

    两人正要动手,忽闻窗外一声洪钟般的佛号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!”熟悉的苍老声音由远及近,须眉皆白的老僧垂目而站,满面怫然,“两位施主行事,佛祖亦不能容!”

    “动手!”

    随着李文训一声低喝,与戚云柯飞跃而上,一前一后夹击法空大师。

    “大师小心!”蔡昭手按腰间刀扣,飞跃过去加入战局——法空大师虽然修为深厚,但毕竟年老体弱,戚云柯与李文训却都在壮年。

    谁知法空大师昂然应敌,左臂在空中划了个半圆,砰的击退李文训,右臂袖中微缩,旋即猛然出拳,正是长春寺绝技‘怒目金刚拳’中的一式。

    戚云柯面沉如水,居然也单掌应对。

    一拳一掌重重对击,戚云柯原地不动,法空大师却被生生击飞,如断线风筝般从半空落下,扑到一半的蔡昭刚好接住了他。

    适才戚云柯拍出那一掌时直如巨浪扑面而来,周遭尘土飞扬,书案上的笔墨纸砚,地上的火炉椅凳,俱被激飞起来,仿佛都被卷入一股惊人的气流中。

    法空大师断断续续的喘气,口鼻不断涌出鲜血,“你,你这不是青阙宗的功夫!根本不是名门正派的功夫!你偷练了什么邪功!”

    戚云柯冷然不语。

    蔡昭心中明白,“师父,你已经开始练《紫微心经》了?”想到这门邪恶功夫最后一关的修炼方式,她更加惊惧了。

    法空大师愕然:“《紫微心经》?你竟然练了聂恒城的邪功!当年聂恒城残害了多少无辜,你们居然还敢效仿,这是欺师灭祖啊!”

    “老和尚少来这套。”李文训扯动嘴角,尖刻一笑,“当初在我师伯与师父的灵堂中,邓方为大师兄质疑二老之死时怎么不见你声张正义,倒是往生咒念的很起劲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蔡平殊,天下英豪竟无人替我师父和师伯道一句不平。”他恨声道,“老和尚当时没说话,如今也不必说话了!”

    法空大师艰难辩驳:“当时魔教势大,名门正派更需同心协力。你们毫无证据,如何能随便质疑天下首宗宗主!”

    “要什么证据!”李文训怒吼,“尹岱和苍寰子两人对战瑶光长老,两死一伤;青阙三□□同对战开阳长老,开阳长老好好的,反而是我师父与师伯死了——这是什么道理!”

    法空大师痛苦的闭上眼睛,知道再说无益。

    蔡昭却在心中想,面对开阳长老这等顶尖高手,生擒本来就比诛杀更难。但想到生擒开阳长老必然也是尹岱的主意,她便不语了。

    戚云柯朝蔡昭走去,“昭昭过来。”

    蔡昭瑟缩的往后退去,心中一个劲的对自己说‘必须逃出去’!

    法空大师忽然腾空暴起,将蔡昭一把丢出窗户,大喝一声:“快走!”

    随后他以身挡在窗前,双掌分别击向戚李二人。

    蔡昭使出全身力气向前奔去,远远回头时只见法空大师已萎顿在地,满身是血。

    她再也不敢回头,满脸是泪,满头冷汗,身上沾着斑斑血迹,宛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夜黑星暗,她于旷野中亡命奔逃。

    后面是荷弓佩剑的众多追兵,密密麻麻的火把犹如整片整片毒虫的猩红眼珠。

    江南潮湿,经过深夜露珠的浸润,土壤柔软近乎泥泞,蔡昭在绵密如织的灌木藤蔓周围躲藏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谁知这时天边传来熟悉的清啸,两头金光闪耀的巨鹏冒着蒙蒙细雨逐渐飞近,一面低空盘旋一面不断鸣叫,仿佛在呼唤什么人。

    追命们纷纷张弓搭箭,意欲将这两头罕见的巨禽射伤射死,好在两只巨鹏之前吃过宋家弓箭手的苦头,始终维持在不远不近的高度,一见有箭矢飞近立刻腾空飞高,一时间追兵倒也奈何不了它们。

    蔡昭远远看着它们,满心是逃出生天的渴望,但几次咬住小金哨又松开了唇齿。

    她知道这两只金翅巨鹏看着威武高傲,实则年岁还幼,还胆小怕疼,并无什么自卫能力。一旦她吹哨召唤,它循着声音飞低落地,瞬时便成了个活靶子。

    蔡昭犹豫再三,最后咬牙扯下一根发带将小金哨穿起,随后悄无声息的闪身到一名落单的追兵身后,将之点晕。

    拿走强弓与羽箭后,她侧身躲在一株灌木丛后,张弓搭箭瞄准巨鹏。她虽箭术平平,但修为远胜这些追兵,一箭既出,便有流星惊雷之势。

    其中一头巨鹏的脖颈处似乎中了一箭,它立刻扑扇翅膀惊叫起来。

    两头巨鹏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,当即巨翅在空中一划,就此结伴飞远,再不敢逗留。

    “人在这里,大家快来啊!”

    一名追兵发现了被点晕在地的同伙,顿时知道了蔡昭的藏身范围。

    蔡昭立刻丢下弓箭,跌跌撞撞的冲入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,尖利的刺条划破衣裳与皮肉,她顾不得脸上脖子上的血珠与刺痛,慌不择路的满地乱钻。

    既惊又慌之际,她一脚踩空,咕噜噜滚入一个满是泥浆的坑洞。

    透过头顶上交错的藤蔓,蔡昭看到到处是火蛇般的火把行列,她知道搜捕愈紧了。

    泥坑肮脏腥臭,她置身其中,一动不敢动。

    敬爱的师父残忍冷漠的样子,李文训阴冷怨毒的样子,周致臻睁眼倒在血泊中的样子,法空大师满身是血的瘫软在窗边的样子,父亲受伤昏迷面如金纸的样子,母亲急的直哭,束手无策的样子,还有静远师太倔强守卫落英谷的样子……

    一幕幕闪过脑海,她仿佛身处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。

    她又饿又疲,寒意侵骨,温暖的橘色灯火却远的似乎永远触不到。

    “小昭儿,总有一日你会发现,山会塌,海会枯,天会倾,地会裂。到了那个时候,你唯一能靠的,只有自己。”

    蔡昭倏然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她冷静的将身子蜷缩成一团,没入泥泞中更深些,同时气沉丹田,有条不紊的宁神调息,等待追兵无果离去。

    外面天已大亮,慕清晏却还在洞窟中。

    他懒散的靠壁坐在枯骨对面,轻轻提动手中的碎甲,两半护心镜发出哐当撞击之声。

    罗家的玄铁护心镜名不虚传,比朝阳殿前的玄铁巨锣更为坚硬柔韧,当年瑶光长老的毒蟒钻心掌只在上头留了个凹痕,并未伤及里头的血肉,武元英是被瑶光长老的内力震晕的。

    然而,这样的护心镜却被一刀从上至下斜劈成两半,连同镜后的血肉骨骼一道劈斩断开,这般狠辣决绝大开大合的招式,下刀之人必定性情刚烈,悍勇无畏,且挥刀之时满心都是愤怒决绝,是以全力以赴。

    成伯轻轻走近:“公子,你已经撑了两日,该去歇息了。”

    慕清晏仿若未闻,继续轻晃着护心镜:“你说,这人该有多恨慕正扬,下刀这样狠,不留半分余地。”——曾经相约白首的爱侣,一朝反目,竟能这样狠心。

    成伯低声道:“大公子说,二公子害死了很多无辜之人,死的并不冤。公子,您先去歇息吧,回头还要接着找昭昭姑娘呢……”

    慕清晏怔了下,随即自嘲一笑:“她恨的我要死,找回来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起身时随口道,“成伯,之前你不是惦记着给慕正扬收尸么,如今他的尸骨找到了,你找副棺材给他罢。”

    成伯望着枯骨,轻叹道,“虽然大公子早就说过二公子已然去了,可老奴想着,只要没见到尸首,兴许有个万一呢。没想到他真死了,十几年前就死了。唉,二公子这一生,也是苦的很。”

    慕清晏驻足,“是蔡平殊告诉父亲慕正扬已经死了么?”

    成伯答道,“是,就是那夜,常大侠带着一位老是轻轻咳嗽的姑娘来不思斋拜访大公子。当时,老奴还不知道她就是鼎鼎大名的蔡平殊女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成伯。”慕清晏迟疑的回身,“父亲,是不是爱慕蔡平殊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是他少年起就隐约怀有的疑惑,想想也是有趣,性情截然相反的双生子,很有可能喜欢同一个女子。

    成伯脸上神情复杂,没有直接回答,“这句话,老奴当时也问过。老奴看大公子一直坐在窗前,望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,就问‘大公子您是不是对那位姑娘有意呀’。”

    慕清晏好奇:“父亲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成伯答道:“大公子说,他其实更觉得心中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老奴又问,‘你是在难过你们之前无缘相逢,彼此错过了么’?”

    “大公子说不是的。他只是难过,在那姑娘最艰难之时,他没能够帮她一把。”

    “大公子说,只有自己有一口气,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那姑娘独个儿被逼上绝路,竟然施展天魔解体大法,最后全身经脉尽断,成了废人。”

    “大公子说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,本该一辈子痛快淋漓,欢欢喜喜。唉,可惜了……”成伯絮絮叨叨的叹息离去。

    慕清晏怔在了当地,如遭雷击。

    回到不思斋,他沐浴更衣后躺在窗下的躺椅中出神,反反复复体味父亲当时的心意——“…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,就该一生欢喜…一生欢喜。”

    “难道只要她一生欢喜,有没有我都无妨么?”

    半昏半沉间,天色再次黯淡,连十三忽然风风火火冲了进来,喘气道:“公子快来,大金二金回来了!”

    慕清晏立刻清醒,当即披衣出门,只见两头巨大的金毛巨禽落在庭院中,委委屈屈呜呜咽咽的挨蹭着成伯。

    “公子快来看!”连十三不顾大金的愤怒反抗,强行将它的脑袋掰过来,露出它脖子上金项圈——这是让人骑在巨鹏背上时稳定身形用的,譬如骏马辔头。

    慕清晏扒开大金脖子上丰盈的羽毛,只见镌刻繁复的金项圈中斜斜插着一支箭杆。箭杆上缠了条眼熟的丝缎发带,其下坠有一件小小物事,他捞起一看,赫然便是自己的小金哨。

    箭杆已被拔去了镞头,然而巨鹏受惊之余以为自己受伤了,便扑腾着回到瀚海山脉。

    慕清晏握着那枚沾有丝丝血迹的小金哨,心中冒起无数个不祥的念头。

    连十三拍打了下巨鹏,骂道:“没用的怂货!”

    他转头,“公子,昭昭姑娘把大金二金都还回来了,是不是打算跟您一刀两断啊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,她一定是出事了。”慕清晏喃喃自语,“若是好好的,她才不会这么痛快把它们还回来。说不定,整个北宸都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如今,他是该等那些名门正派们走投无路时再出面,坐收渔利,还是拉

    昭昭,你说呢。

    追兵在这片区域反复搜寻了一日一夜依旧未果,终于断定人已离去,于是撤退。

    蔡昭又等了一阵,确定安全后才从泥坑中挣扎着出来。

    就着冰冷的山泉洗了把脸,她向着前方尚透着一丝天光的方向,坚定的大步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