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宫,剑道班。</p>
路明非身前,学员列了一排。</p>
他来回扫视两圈。</p>
几日前还是满满当当。</p>
此刻却空落落的显出几分凄凉。</p>
他奇怪的问。</p>
“怎么就你们几个,别的人呢?”</p>
无人回答。</p>
路明非见了他们脸上的神情便是恍然。</p>
“哦,走了啊。”</p>
路明非叫出王老师。</p>
“那些走了的学员,名单你有吧。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王老师还在想着路明非这是要干嘛,一个个上门去揍人么,以这位前阵子挨个踢馆的架势,别说还真有可能。</p>
不曾想,路明非开口却是。</p>
“有名单就好,回头你把报名费给人家退了。”</p>
“退钱?”</p>
“怎么,很奇怪么?”</p>
路明非说。</p>
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”</p>
“既然不学,我也不昧下他这钱。”</p>
“明白了。”</p>
“我下午就去办。”</p>
路明非点点头。</p>
“别耽误练功,为几个人影响了站桩可不值得。”</p>
站桩?</p>
王老师欲言又止。</p>
他很想问一句,您教的这什么桩法,真有用么?</p>
该不是,耍人玩的吧。</p>
但路明非的战绩有目共睹。</p>
再如何怀疑,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,不得不信。</p>
“怎么,有问题么?”</p>
路明非好奇的问。</p>
“没事。”</p>
王老师吐了口气。</p>
他的目光重新坚定下来。</p>
“我先站桩,下课了再给他们退钱。”</p>
“嗯,交给你了。”</p>
“哦,还有。”</p>
路明非叮嘱了句。</p>
“这些名单你抄一份,给我留着。”</p>
“记住啊,以后,凡是名单上的人,想要再入我门,一律不准。”</p>
路明非又轻笑着,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。</p>
“三心二意,还修什么武,也好,就当筛选了。”</p>
王老师一头雾水。</p>
无数的疑惑涌上他的心头。</p>
什么叫日后“再入我门”?</p>
这话说的好像他们肯定会回来一样。</p>
可凭什么啊。</p>
而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设门槛。</p>
没见学员都快跑光了么?</p>
剩下的人若非真对武道抱有热情和梦想。</p>
且在那一日见过您老的风采。</p>
怕是早也跟着跑了。</p>
没准今天您老过来,班上一个人都是见不着。</p>
还说什么走了就别想回来,真是莫名其妙。</p>
当然,这么说是有些偏颇。</p>
至少有一人肯定不会走。</p>
那就是圆圆。</p>
这丫头也不知怎么想的。</p>
路明非吩咐她做什么,就做什么。</p>
站桩也就算了。</p>
还成日里抱着一把竹剑说是要感应剑的呼吸。</p>
你们这,一个是真敢教,一个也真敢学啊。</p>
回头精神出毛病了咋整。</p>
王老师无奈的看了眼道场角落抱着把竹剑静坐的圆圆。</p>
算了,随她去吧。</p>
事实上王老师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。</p>
他是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桩法。</p>
不休肌肉,不练筋膜。</p>
说什么气血劲力,玄之又玄。</p>
搞得跟武侠小说一样。</p>
若非路明非手上真有本事。</p>
他们早就不赔这中二疯子过家家了。</p>
路明非查了查剩余学员这些日子的进度。</p>
越看眉头越是皱起。</p>
越看脸色越是铁青。</p>
除了圆圆陈平安和王老师三人外。</p>
剩下没一个不偷懒的。</p>
别说每日固定的五小时站桩了,怕是连一小时也没站成。</p>
路明非沉着脸。</p>
他忽然就能理解师傅当年的心情了。</p>
也亏得手头没柳条。</p>
否则就眼前这些个懒虫,有一个算一个,谁要是能给他站着回家,路明非就算愧对了龙蛇密录的历代祖师。</p>
他站在众人面前。</p>
背负双手,面沉如水。</p>
本来还有些吊儿郎当的几个学员。</p>
渐渐的,只觉心头压了座大山,竟是大气也不敢喘。</p>
“很好,很好。”</p>
路明非缓缓说。</p>
“很好。”</p>
“你们一个个的。”</p>
“给我开了眼啊。”</p>
他忽的暴喝。</p>
“还习什么武!”</p>
“趁早回家种地得了!”</p>
众人身子都是一抖。</p>
他们仿佛回到了中学时期的课堂。</p>
暑假作业没写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。</p>
于是一排人在教室后面罚站了一个上午。</p>
吃了午饭,回来接着站。</p>
班主任还来挨个的骂。</p>
真是度秒如年。</p>
训斥了两句,路明非摇摇头。</p>
“说来,也不怪你们。”</p>
他说。</p>
“但是,给我听好了。”</p>
“自今日后,都给我好好练功,好好站桩。”</p>
“要是哪个再敢偷懒。”</p>
“就永远别进我路某这扇门!”</p>
说罢,便算揭过了这段。</p>
路明非给几人讲了站桩的要点。</p>
又纠正了一些错漏。</p>
便放他们自个去打长拳热身,好活动开筋骨,方便站桩。</p>
路明非叫上韩野,去找了圆圆。</p>
陈平安一板一眼打着长拳。</p>
“喂,平安。”</p>
“平安啊。”</p>
他身旁的阿梁叫了两声。</p>
陈平安投去了目光,也未言语。</p>
阿梁也知道他的脾气,不以为意,见引来了陈平安的注意,便自顾自往下说去。</p>
“你说,老师那什么混元桩,还有劲力啊气血啊这些。”</p>
“都真的假的啊。”</p>
阿梁一边比划拳脚,一边嘟嘟囔囔。</p>
“我怎么,总觉得不靠谱呢。”</p>
“你看啊,老师说圆圆大师姐很厉害对吧。”</p>
“好像还说剑……剑什么的。”</p>
阿梁笑了下。</p>
“就跟小说里吹的那样。”</p>
“天赋异禀啊之类的。”</p>
“我们几个嘛不聪明,学的慢,也就认了。”</p>
“大师姐那可是老师亲口说的天赋异禀。”</p>
阿梁说道这,声音也小了下去。</p>
“怎么这些天下来,她也跟我们一样,一点动静都没有啊。”</p>
“别说修出什么劲力了。”</p>
“就连这劲力的影子都没见着。”</p>
阿梁沉默了许久。</p>
他茫然的问陈平安。</p>
也像是在问自己。</p>
“这站桩,真的有意义么?”</p>
“有。”</p>
阿梁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。</p>
回头,就见陈平安已打完了长拳。</p>
正用毛巾擦着汗。</p>
陈平安一开始了习武,就全神贯注。</p>
也只有在他停下后,才开口回答。</p>
他认真的看着阿梁。</p>
那眼神是如此清澈,如此坚定。</p>
暖阳下冰消雪化般,阿梁眼中的迟疑与动摇,遇着了陈平安的坚定,也渐渐的消散开来。</p>
就听陈平安沉稳的声音说。</p>
“我想习武。”</p>
是的。</p>
他想习武。</p>
哪怕为此,丢了工作。</p>
也要习武。</p>
这是梦想啊。</p>
一个人总得在现实和梦想两者间。</p>
为了梦想拼一次吧。</p>
哪怕。</p>
只拼一次也好。</p>
要不然等你老了。</p>
回首往事。</p>
该多遗憾呐。</p>
事实上,陈平安压根没想那么多。</p>
他只是个臭习武的。</p>
脑子不够聪明,也不够灵光。</p>
小时候师傅叫他们站三小时马步。</p>
他就站三小时马步。</p>
贾师兄带着几个师兄弟满山的疯玩。</p>
打兔子,桌螃蟹,掏鸟窝,上树下河,好不热闹。</p>
陈平安还在站桩。</p>
贾师兄就笑他榆木脑袋。</p>
可后来就陈平安这榆木脑袋,得了师傅全部的真传。</p>
至于贾师兄,早早被师傅打发了出去,自谋生路。</p>
但人和人还是不同的。</p>
陈平安出了社会,别无所长,也就一身苦练的武艺,便做了个武馆教练,一个月四千多,他也知足,留一半自己花销,一半给家中的老母寄去。</p>
贾师兄却是不同。</p>
他脑子灵光,办法也多,没几年就自己开了家武馆,生意也蒸蒸日上,好几次还想拉陈平安过去,只是陈平安念着馆主对他的好,一直没松口。</p>
可今天,馆主找到陈平安。</p>
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。</p>
馆主一个三十来岁近四十的男人。</p>
哭的像个孩子。</p>
他反复的说。</p>
“我对不起你啊平安。”</p>
陈平安就回答。</p>
“没事的,馆主</p>
“生活嘛。”</p>
“都能理解。”</p>
陈平安知道馆主也不好受。</p>
他们都是武人,见过彼此功夫,也晓得彼此脾气。</p>
馆主这人吧,虽说功夫一般,花头也多,还老是说新时代团建之类奇怪的词。</p>
有些不像是个武者了。</p>
但陈平安能看得出。</p>
他还是爱着武道的。</p>
眼神骗不了人。</p>
就算眼神能骗人。</p>
那拳脚的功夫,也骗不了人。</p>
这是他们武人的规矩。</p>
所以了,今晚馆主是真难受。</p>
他要辞退了陈平安。</p>
也是没法的事。</p>
家里那么大一个武馆。</p>
招来的教练不在武馆里带学生。</p>
成天跑去少年宫学武。</p>
发出去的工资算谁的?</p>
慈善也不是这么个做法。</p>
说实在,馆主最开始也跟着路明非学了两天。</p>
但家里还有个武馆。</p>
且他也看不到站桩能站出什么个名堂。</p>
孩子学费,新衣裳,买辅导书,鞋子还有文具,学习的材料。</p>
回到家,老婆问你今天武馆生意怎么样,有新学员么,孩子的学校那边要交钱了,还有爸妈得体检,先拿个两千吧。</p>
再大的豪情壮志,再大的武道梦想。</p>
就被现实的针轻轻的这么一刺啊。</p>
砰的一声,炸了。</p>
梦想。</p>
武道。</p>
呵。</p>
武道值几个钱。</p>
能给孩子交学费么?</p>
还是能给双亲买营养品?</p>
“什么都做不到!”</p>
馆主已是醉了。</p>
他对陈平安说。</p>
“我就是个废物!”</p>
“我什么都做不到!”</p>
陈平安默默的喝酒。</p>
“馆主。”</p>
他说。</p>
“再等等,再等等。”</p>
“没准,你多坚持坚持。”</p>
“武道就成了呢。”</p>
“劲力……”</p>
陈平安张了张嘴。</p>
他看到馆主那痛苦的眼神。</p>
便什么都说不出了。</p>
未经他人苦,莫劝他人善。</p>
“见鬼的生活。”</p>
陈平安和馆主碰了杯,一饮而尽。</p>
“好!”</p>
馆主来了精神。</p>
他振作着,摇摇晃晃给自己到了酒。将之举起。</p>
“平安!”</p>
他说。</p>
“哥哥我对不住你!”</p>
“但哥哥我知道。”</p>
“你!”</p>
“你陈平安是好样的!”</p>
他比出个大拇指。</p>
“你陈平安是这个!”</p>
“别的不说了!”</p>
“好好习武。”</p>
他一口气喝尽了杯中酒。</p>
又将之倒悬,给陈平安看空空的杯底。</p>
馆主熏红着脸,直勾勾盯着陈平安。</p>
他大声说。</p>
“我祝你……”</p>
“祝你陈平安!”</p>
“他日一朝乘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</p>
两人饮酒。</p>
又一饮而尽。</p>
但酒总有喝完的时候。</p>
正如天总会亮的。</p>
生活再怎么该死。</p>
他还是得继续。</p>
陈平安开始找新的工作。</p>
他没什么学历。</p>
像样的单位都不要他。</p>
进工厂又耽误站桩。</p>
一天五个小时。</p>
白天还得去少年宫。</p>
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凑在一起,把他就业选择的范畴压缩的越来越是狭窄。</p>
</p>
陈平安一家家超市小卖铺的问。</p>
“你们这招人么?”</p>
他也去饭店餐馆里打听。</p>
“你们这招人么?”</p>
偶尔能有缺人的。</p>
工资也不合适。</p>
尽管陈平安言明他愿意上晚班。</p>
通宵也可以。</p>
但工资最高也不过两千五。</p>
往家寄两千,剩下五百根本不够他花销用度。</p>
从武馆辞职这事,陈平安瞒着家里,没给说。</p>
成年人都这样的。</p>
辞职了,被客户骂了,被领导训了。</p>
那么多的不顺心,那么多的难。</p>
一拿起给家里的电话,听到老母老父的声音。</p>
就患上一张灿烂的笑脸。</p>
跟电话那边说。</p>
“我一切都好,别担心,吃的饱,穿的暖。”</p>
放下电话,继续喝泡面的汤。</p>
更何况,这还是陈平安自己选择要走的路。</p>
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。</p>
自作自受。</p>
陈平安很清楚的。</p>
这是他自己选的路。</p>
馆主也是问了好几遍。</p>
是陈平安自己说,一定要习武,哪怕丢了教练的工作,也要跟着老师习武。</p>
“馆主你那天也看见了。”</p>
陈平安说。</p>
“老师他那么厉害。”</p>
“我也想,像他一样。”</p>
他眼中有光。</p>
他说。</p>
“我想习武。”</p>
之后,陈平安去了工地。</p>
就网上很多人调侃的那种。</p>
搬红砖头,拎水泥桶。</p>
累是真的累。</p>
一天下来下了工,就只想躺在那一动不动。</p>
但赚钱也多。</p>
半天功夫能有两三百。</p>
加上陈平安上的都是晚班。</p>
还有通宵的补贴。</p>
他很满足了。</p>
这几天老师似乎生病了,请假没来。</p>
陈平安就换成了白班。</p>
多点时间,站桩,也休息。</p>
“小陈,外面有个开轿车的老板叫你!”</p>
“哦。”</p>
陈平安摘了手套,喝了两口水,往外跑。</p>
就见一辆叫不出牌子的车停在路旁。</p>
见了陈平安,那车上下来个胖子,堆起章大大的笑脸就迎上来。</p>
“贾师兄。”</p>
陈平安叫他。</p>
“诶!”</p>
胖子,贾师兄大大的答应声。</p>
“陈师弟,好久不见,你怎么跑这来了呀!”</p>
他嫌弃的看了眼尘土飞扬的工地。</p>
以及陈平安身上的灰。</p>
“走走走,吃饭去,前几天师兄听说你丢了工作还不信,没想到在这见到了。”</p>
他招呼着。</p>
“我还有……”</p>
“有什么啊。”</p>
贾师兄大大咧咧的。</p>
“你们这工头我熟,等着,吃顿饭嘛,我打声招呼就行。”</p>
果然,就见贾师兄打了个电话,不一会那个平日威风八面的工头小跑着出来,热情的和贾师兄握手,又大声说了两句这个总那个经理什么的,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陈平安也没听懂。</p>
就记得最后工头诧异的说。</p>
“什么,小陈是贾总的师弟啊!”</p>
“你看看我,这事情办的!”</p>
说着,工头热情的去握陈平安的手。</p>
脸上是令陈平安陌生的笑。</p>
他还记得同样这张脸。</p>
一小时前骂着自己就是个懒虫活该穷一辈子。</p>
变的叫人怎么也认不出了。</p>